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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打印本页]

作者: neathosalo    时间: 2005-5-16 00:18
标题: [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我于98年高考前,在《新华文摘》看到了这篇小说。不夸张地说,在拜读这篇作品以前,我是典型的小假洋鬼子。而在那以后,我才开始阅读我们自己的当代文学,像大伙一样听中文流行歌曲。

因为个人的感受很深,向很多朋友推荐过原文。但毕竟由于各人的阅读习惯不同,阅读时的情境也不同,所以得到的阅读感受还是不太一样的。——不过“读过不会后悔”,我想是不错的。

本文发表于《北京文学》1997年第10期。根据个人习惯不同,阅读时间大约需要2至4小时左右。感觉水区最近聊以解闷的东西不多,抄给大伙用于饭后发呆吧。


作者: neathosalo    时间: 2005-5-16 00:21

张大民家的房子结构罗嗦,像一个掉在地上的汉堡包,捡起来还能吃,只是层次和内容
有点儿乱了。第一层是院墙,院门和院子。院墙不高,爬满了牵牛花,有虚假的田园风光,
可以骗骗花了眼的人,院门松松垮垮,是拼成一体的两扇旧窗户,钉着几块有弧度的五合
板,号码都在,告诉来人它不是一般的木头,它是大礼堂的椅子背儿。推开院门,里面是半
米深的大坑,足有4平米。左边支着油毡棚,摞满了蜂窝煤,右边支着一辆自行车,墙上挂
着两辆自行车,自行车旁边还挂着几辫儿紫皮蒜,蒜辫儿底下搁着一个装满垃圾的油漆桶。
张大民家的人管这个填满了的大坑叫——院子。第二层便是厨房了,盖得不规矩,一头宽一
头窄,像个酱肘子。这是汉堡包出油的地方。前后窗,左右墙,头顶上脚底下,全是黑的和
粘的,怎么擦也没用。灯泡永远毛绒绒的,吊在电线上,像个长不大也烂不掉的瘪茄子。厨
房的门槛不错,有膝盖那么高,水泥很厚,怪怪的像一道水坝。穿过厨房就进了第三层,客
厅兼主卧室,10.5平米,摆着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一张三屉桌和一张折叠桌,一个
脸盆架和几把折叠凳。后窗不大,朝北,光淡淡的,像照着一间菜窖。最后一层是里屋,6
平米,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双层床,猛一看像进了卧铺车厢一样。墙上没窗户,房顶上有
个窗户,白光直着照下来,更像菜窖了。这个多层的汉堡包掉在地上,掉在城市的灰尘里,
又难看又牙碜,让人怎么吃它呢!
张大民嚼了一百遍,还是咽不进去。婚前一个月,锅炉工的长子召集了家庭会。大家腿
碰腿挤在客厅里,像一堆蒜辫儿凑成了一颗大头蒜一样。李云芳坐在门口,孤零零的,像大
蒜旁边的一粒葱花儿。张大民兄妹五个。弟弟是单数,三民五民。妹妹是双数,二民四民。
几个民都不爱说话,话都让最大的民说了。做母亲的也不爱说话,她有病。锅炉工一死她就
病了,不是脑子的病,是烧心。当胃病治了多年,还是烧心。她爱喝凉水,有了冰箱就改吃
冰块儿了。相框里的锅炉工心情不好,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的老婆和一窝孩子们,嘴角撇着,
像刚刚骂完了一句脏话似的。李云芳的心情也不好,未来的婆婆咔喳咔喳地嚼着冰块儿.让
她后脊梁直冒冷气。幸好未来的丈夫令人愉快,耍贫嘴都耍到她的心坎儿和胳肢窝里去,多
难的事听看也不难。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本来说好再过三个月结婚,可是我等不及了。水不是一下
子烧开的,不小心一下子烧开了,也只好灌暖壶了。把开水灌到暖壶里,盖上盖儿就踏实
了,沏茶还是洗脚,就随你的便了。明白吗?这是我第一次结婚。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老想
我还缺哪几样东西,越想越睡不着,人我是不缺了,在门口坐看呢。我就缺个结婚的地方。
结婚跟睡觉根本不是一码事。睡觉哪儿不行?钻到箱子里都能睡。躺在马路边也能睡。结婚
试试?不行。妈,弟弟们,妹妹们,我和云芳要在咱们家里屋结婚,只好委屈你们在外屋挤
一挤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是说不出这句话。现在我把它说出来了。听懂了没有?我
们两个人睡里屋,你们五个人睡外屋。这么干你们同意吗?我和云芳没意见,你们要是没意
见就这么定了。下午我就可以收拾屋子了。四民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反对我结婚?”
四民嘴唇动了动,不说了。她是护校的走读生,一说话就脸红,在家里也改不了,张大
民笑着,东看看西看看,脸皮有城墙那么厚,骨子里却惭愧得不得了,汗都贴着耳朵一股一
股地流下来了。
“结婚就结婚呗。这院儿里结婚的多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二民冷冷地说着,顿了顿,站起来出去了她在肉联厂下水车间大肠组做清洗工,身上老
带着说不清楚的味道,脾气也差些,她一出去,空气立刻不一样了。三民做了个深呼吸,咳
嗽了几南,朝左右笑了笑,挪挪屁股,又没有动静了,母亲咽了一口冰,对三民说老三,你
放屁了吗?你哥等你话呢。三民是邮差,在平安里一带给人送信送报纸,在家里烦了也常常
冒出一句报——哩,嗓门儿满大的。
“三民,你也反对我结婚吗?”
“我不反对。我凭什么反对?”
“你心里有话,我看出来了。”
“不说了。都是自已的事。”
“说吧。你不说我结婚都不踏实。”
“我第一个女朋友要是不吹,我就在你前边了。第二个女朋友要是不吹,还能赶你前
边。现在……我什么都不说了。”
“你要有现成的,我先紧着你。”
“哥,你不用客气了。”
“谈几个了?”
“六个。”
“慢慢挑,别着急。”
“哥,我先挑着,您结婚吧。”
母亲说老三,是挑萝卜呢还是挑冬瓜呢?又说老三,给我拿块冰,挑磁实的,不磁实不
凉。老三给母亲取了一块冰,似笑非笑地钻到里屋去了。李云芳闷头坐着,心想一个个看着
挺老实,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五民,我结婚你反对吗?”
五民不吭声,读着破旧的数学课本。五民是家里的知识分子,戴眼镜,穿运动鞋,擦正
规的护肤霜,是兄妹中的异类。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人深沉了不少,今年摩拳擦掌准
备再来一次。看他不屑的眼光,结婚似乎是件昆虫界的事情。
“问你呢,你反对我结婚吗?”
“真没意思。我本来不想说话,你逼着我说话。其实你的本意是想堵别人的嘴,不让别
人说话。谁有资格反对你结婚?我觉得除了你的情敌、没人反对你结婚。你问我根本就是问
错了对象。哥,你别不高兴。你应该占一间房子。我们知道此地有银三百两,你就别罗嗦
了。我只想知道你让我睡哪儿?”
“是啊,睡哪儿?洗洗都不方便。”
四民跟着嘟囔,脸红得像西红柿,张大民叹了口气,觉得小弟的说法实在有理,废话太
多了,应当说点儿实质性的问题了。
“早替你们想好了。我能白白睡不着觉吗?总的原则是少花钱多办事,做到增加一个李
云芳,不增加一件新家具。除了东西要摆得合适,我们还得给人留出下脚的地方,屁股撞脑
袋是免不了的,都是一家人也就无所谓了。我争取一碗水端平,除了云芳,咱都是一个妈生
的,我……”
母亲说你快说,说完完了,我烧心!
“里屋的单门衣柜不动,外屋的双人床和三屉桌搬到里屋。镜子搁在三屉桌上,代替梳
妆台用,李云芳对此没有意见。里屋的双层床搬到外屋东北角,三民睡下铺,五民睡上铺。
上铺离窗户近离灯也近,读书方便。五民呀,哥是真心为你好,你要明白。里屋的单人床架
在外屋的单人床上,变成一个新的双层床,摆在靠门口的西南角,进出方便,在屋里洗不成
的可以到小厨房洗。四民,你要心疼姐姐你就睡上铺。二民胖,还要赶肉联厂的早班……”
“我愿意睡上铺,可是,哥,我觉着床都睡满了。你让咱妈睡哪儿呢?”
“箱子!双人床底下有两个箱子,单人床底下有一个箱子,里屋单人床底下还塞看一个
箱子,加起来是四个木头箱子。拼起来刚好是一张床,宽90公分,长200公分,高50公
分,放在外屋西北角分毫不差。我早就量好了。我真想睡这几个箱子。要不是结婚,要不是
非得跟云芳睡一块儿,我真想睡箱……二民,别在厨房嘟囔,进来说。”
“箱子不平,你想硌死妈!”
“用砖头和木头找平。”
“砖都上来了,你就是想硌死妈!”
“嚷嚷什么?我还没往箱子上放东西呢!瞎嚷嚷什么?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妈,您少
吃点儿冰,听我说。我不让您睡箱子,我让您睡席梦思。找买一张弹簧垫子搁在箱子上,这
能叫睡箱子吗?二民,你说说看,我让咱妈睡席梦思,你心里是不是还硌得慌?你要还硌得
慌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踉箱子就没关系了。”
二民不响了。
五民撩开床单,看看床下的箱子,直起腰来,什么也没说。四民也跟着看了看,把手搁
在母亲腿上,似乎表示着没法子了,只能这样了。
母亲说瞎花钱,给弄个草垫子吧。
张大民笑着,羞傀地搓了半天手,好像上面打满了肥皂一样。
“妈,咱就席梦思了……咱该摆桌子了。折叠桌直径90公分,三民的床和妈的床隔着
60公分,二民的床离门口只有30公分,摆在哪儿呢?告诉你们吧,我把它摆在三张床的结
合部,离二民的床更近一些。你们不用看,我早就摆过108遍了。晚上,中间是一块布帘,
外边男里边女。白天,把布帘拉开,支上折叠桌,吃饭的吃饭,做功课的做功课,高兴了还
可以打打牌。又到了晚上,把折叠桌折起来,把折叠凳也折起来,统统放在门后头去。这
样,夜里起来就不会绊倒了,也不会因为绕来绕去踩到尿盆上面了。”
“折叠桌放在门后头……门后头的冰箱放哪儿呢?”
五民目光真诚,充满信服与困惑。
“五民,这就牵扯到敏感的问题了。你往这里看。你和三民的双层床摆好以后,到这个
地方。那边是里屋的门框。中间的距离是55公分。你知道冰箱的宽度吗?55公分!什么叫
活见鬼?这就是活见鬼了!我不把它摆在这个地方都对不起它了。可是冰箱不是五斗柜,它
是要出声儿的。过一会儿嗡一下,嗡得越来越勤了。听,又嗡了,还哆嗦!太敏感。你和三
民只好委屈一下了。尤其是三民,喜欢头朝外睡,以后不得不脚朝外了。”
里屋没有动静。大家的注意力刚放松,咚一声,三民的脑袋从里屋伸到外屋,脸有点儿
白,气有点儿粗,受了辱的样子。他嗓门儿很高,不过没提冰箱,提的是另一件家用电器。
“电视放哪儿?”
张大民愣住了。
“你把三屉桌搬到里屋当梳妆台,我没意见。你把电冰箱搁我脑门子上,我也没意见!
可是,三屉桌上的电视放哪儿?放哪儿!”
张大民真的愣住了。他把18英寸的昆仑牌彩色电视机干干净净地忽略掉了。他在心里
朝自己怒喝,比三民的声音还大,放哪儿放哪儿放哪儿哪儿哪儿,满腹回声不绝。
“三民,急什么?不就是嗡一下吗。”
“……电视放哪儿?”
“我天天拿手抱着它,都解气了吧?”
张大民在切菜板的四个角上紧了四条螺栓,在四条螺栓上拧了四根铁丝,然后在切莱板
的四条螺栓和四根铁丝之间摆上了电视机。然后……然后,张大民就把这个黑糊糊的呆头呆
脑的东西挂在外屋的房梁上了。
婚礼比较寒酸,但是这台空中电视机成了众人惊喜和赞美的中心。张大民撇开新娘子,
站在切菜板底下讲解了半个小时。他一会儿拔掉天线,一会儿拔掉电源线,就像忙着给自己
挑选合适的上吊绳似的。
曲终人散,新人入了洞房。终于结婚了。终于把所有人挡在门外,赤条条地爬上只属于
两个人的双人床了。张大民跪在床脚,像急等着跑百米,又像刚刚跑完了马拉松,百感交
集,眼神儿像做梦一样。李云芳靠在床头问:
“大民,你爱我吗?”


作者: neathosalo    时间: 2005-5-16 00:22
婚礼圆满结束了。太阳落山了。新郎张三民搀着新娘毛小莎姗姗而来,翩然如在梦中。
他们推开了钉着椅子背儿的院门.走过大坑似的院子,跨过高高的门槛兼挡水坝,穿过厨房
的菜味儿和油烟昧儿,蹭过大哥和大嫂的床头,绕过用三合板钉的像厕所档板似的隔断,眼
前豁然一亮,不由长长地长长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们终于看见自己的双人床了。它在新
郎的心里奔腾过。它在新郎的眼睛里奔腾过。现在,它安静了。
在三合板隔断的南边,张大民仰面躺着,比床还安静。他一只手搂着李云芳的脖子,另
一只手摸着李云芳的肚子。肚子很饱满。一分钟比一分钟饱满。他们的孩子已经四个多月
了。在三合板隔断的北边,贴着的都贴着,绕着的都绕着,含着的也含上了。起初是多么安
静。月亮正捎悄地升上来,可是,且慢!这片黑洞洞的诗意倾刻之间就出了问题。
哇!
接下来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张大民暗自呻吟,再一次深深地感到生活--幸福生活——让弟媳妇一连串莫名其妙的
声音破坏了。他想起了五民的抱怨。憋得慌?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也快憋死了。
哇!
天呐.又他妈来了。
张大民在小饭铺请三民吃饭。他点了炒腰花儿。溜肥肠儿、拍黄瓜,煮花生,又要了四
两白酒。他有点儿心疼。他挣钱不多,所以很爱钱,花钱的时候特别难受。他从来不请别人
吃饭,也不请自己吃饭。只有别人请他吃饭的时候他才去。吃别人请的饭,他不难受,也不
心疼,胃口特别好。现在,他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看着三民有滋有味细嚼慢咽的样子,自
愧弗如的感觉又一次撞疼了他的心头。本想等三民度完了蜜月再请这顿饭,可是情况愈演愈
烈,不得不提前破费了。
“三民,婚后感觉如何?”
“还行。哥,怎么臊乎乎的?”
“腰花儿洗的不干净。”
“我感觉还行,就是挺累的。”
“是累。日子还长着呢,悠着点儿。”
三民红着脸得意地笑了。
“我是心累。哥,怎么臭哄哄的?”
“肥肠儿就是这味儿。”
“哥,真的,我就是心累。”
“别的地方不累?”
“不累。”
“你不是心累。三民,我了解你。你小时候的脸色就跟别人不一样。我一直在观察你,
一直观察到现在。你瞒不了我。心累,你脸是绿的。干活儿累了你脸白。你脸要黑了就是吃
多了,撑着了。你能瞒我吗?快撒泡尿照照你的脸,看看它现在什么色儿?”
“什么色儿?”
“跟你的床一个色儿,咖啡色的!床是咖啡色很正常,人没晒着没烫着的,凭什么跟咖
啡一个色儿?你看看你的下眼皮,是发了霉的咖啡,都长蓝毛儿了。三民,我再给你点一个
炒腰花儿,臊乎乎的你也得吃,多吃。你得好好补补你的肾。我认为你的心不累,你的肾太
累了,搞不好已经累坏了。小姐,再来一个腰花儿,炒嫩点儿,夹点儿生最好,快啊。三
民,我对你说,我是过来人,我的话你要听进去,人,不能为了一时痛快,连自己的腰子都
不顾了!不顾腰子,到时候你后悔可来不及了。吃吧,多吃。”
三民依旧吃着笑着,却不敢得意了。
张大民咂了一口白酒,很苦,没有他的心情苦。他应当怎样表达自己的不满呢?他还是
拿不定主意。他是长子,管弟弟可以,管弟弟的媳妇可以不可以?管弟弟的熄妇的……声带
可以不可以?好像不可以。但是,不管行吗?这算不算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可是,不干涉,
别人还生活不生活!
张大民含着酒,像含了一口别人的尿。三民吃的很香,满面春风,根本不考虑请他吃饭
的人的心情。
“哥,再给我来一个腰花儿。”
“我带的钱……算了!来一个就来一个。”
“刚开始臊,吃着吃着就不臊了。”
“这就叫身在臊中不知臊啊!”
“哥,你什么意思?”
“三民,你见过公鸡踩蛋儿吗?”
“听说过,没见过。”
“公鸡往母鸡背上一踩,母鸡吱吱嘎嘎胡叫唤,就跟有谁要宰它似的,德行大了。”
“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民慢馒放下筷子,笑的很难看,从耳朵到胳膊全红了。张大民不动声色,目光坦然,
心里很紧张,手心儿和脚心儿都在冒汗,尾巴骨也隐隐作痛,有点儿坐不住椅子了。本想说
三合板隔断北边的事,怎么说到公鸡踩蛋儿上去了?张大民语重心长地看着三民,给三民挟
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腰花儿,觉得自己顾不了那般许多了。
“三民,你觉得幸福不幸福?”
“挺幸福的。怎么了?”
“不管多幸福,眼里也不能没别人。”
“我们怎么了?”
“大家都是过来人。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也跟着一块儿跑过,谁瞒谁呀!可是,为什
么我们能做到的,你们就做不到呢?”
“你们做到什么了?”
“我们从来不叫唤!”
张大民很压抑,嗓音猛了些。三民木呆呆的,似乎没听懂,嘴唇上挂着一片腰花儿,就
像刚刚咬掉了一块舌头。小饭铺静了片刻,不多几个人都朝这边看着。张大民有点儿不自
在,压低了嗓音,眼睛却盯着别处。
三民,我得正正经经告诉你,这么叫唤,不符合国情,也不符合咱的身份。您要在外国
有一大别墅,别外国了,您就是在郊区弄一小别墅,您和您媳妇都可以随便叫唤,你们把手
拢在嘴上大声嚷嚷也不碍事,高兴么,舒服么,嗓子眼儿痒痒么!可是,如果七、八口子挤
在一间半破屋子里,我看咱们还是得慎重。我和你嫂子已经挺过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张大民的目光追着一只苍蝇,飞飞停停,最后很不情愿地落在三民的脸上。三民的脸发
紫,嘴唇更紫,有点儿缺氧。他闭着嘴,牙疼似地皱紧眉毛,挟起一片炒腰花儿看了看,又
放下了。
“哥,你别激动。我还没激动呢。我们的情况你了解吗?每天上床我们都互相叮嘱,小
声点儿小声点儿千万小声点儿,你知道吗?我趴在那儿像趴在一块豆腐上面,脑袋上顶着一
碗水,屁股上也顶着一碗,好像一动弹水就洒出来了。我们容易么!我们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了,我们又不是木头,控制不住了哼哼几声都不许吗?”
“那也叫哼哼?真会哼哼!”
“哥,你别激动。”
“只许你们哼哼,不许我激动?你们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还不许我激
动?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是木头,我们都有耳朵,我们倒想不激动,行吗?人家让吗!小
姐,再来一盘炒腰花儿,别洗,越臊越好。”
“哥,我不吃了,我够了。”
“我吃!我的肾还没补呢!”
三民不说话了,捂着脑门儿叹气。张大民一边吃一边激动,一边激动一边算着花了几个
钱,越算越心疼,越心疼越激动得受不了,胳膊和手抖得厉害,下巴也跟着抖,筷子说什么
也挟不住东西了。
回家的路上,张大民几次想吐没吐出来。
回家就上床了,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他口中念念有辞,听不清说什么。李云芳
推他问他,他一概不理,继续嘟囔。月到中天的时候,他推醒了李云芳,想说什么半天没说
出来。月光映着他的额头,表情非常痛苦,好像他整个肚子里的东西都被人挖走了。
“你怎么了?”
“云芳,亏了。”
“亏什么了?”
“他们多收了一盘腰花儿钱!”
“闹了半天你算账呢!”
“怎么算怎么不对,多收了我7块钱!”
“我给你7块钱。睡吧。”
张大民还是睡不着。三合板隔断的北边静悄悄的,静得让人不放心,好像有人故意跟他
捣鬼似的。他又一次推醒了李云芳,小声说你听你听,神秘兮兮的样子令人恼火。
“听什么?什么也听不见。”
“这就对了。云芳,这说明花钱花得值,我们一点儿也不亏。我不心疼。他们多收两盘
炒腰花儿的钱,我也不心疼。我们花钱买的是什么东西,他们谁也不知道,只有我们自己心
里明白。多花7块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云芳,我真的不心疼。我就是有点儿堵得慌,这儿,
就是这儿……堵得慌。不是腰花儿,好像是一个特别大的猪腰子,整着堵这儿了。”
张大民指了指脖子下边的某个地方。李云芳敷衍了事地给他揉了揉,知道他醉着,也知
道他是心疼钱,又好气又好笑,真想把他从床上掀下去。
“你别嘟囔起来没完没了,快睡!”
“我睡我睡,值了太值了……这就睡。”
可惜,他想睡也睡不成了。
哇!
张大民一骨碌爬起来,三步两步跑到院子里,一摸便摸到了垃圾桶,埋头就吐。钱白花
了。他吐得很仔细,把一肚子腰花儿和一腔悲愤全都吐出来了。李云芳跟到院子里给他捶
背,听见他满嘴臊哄哄的却还在不停地嘟囔,好像跟那个垃圾桶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似的。

作者: neathosalo    时间: 2005-5-16 00:29
张树四岁那年,张二民的媳妇毛小莎不知动了哪根儿筋,开始频频地调工作。先从百货
商店凋到轻工局,又从轻工局跳到文化馆,最后在文化馆一拧屁股,又踅到哪个旅游公司里
去了。张二民对着家人疑惑的目光,乱挑大拇哥,我媳妇有路子!不久借到一套楼房,一室
一厅,搬家的时候,张三民牛气得不行,连大拇脚趾头都挑起来了,我媳妇有路子!张大民
心说,整天跳槽,不老老实实在一个地方撒尿,有路子也是鸟路子。
一天下午,张大民正在喷漆车间喷漆,传话说外边有人找,连忙跑出去,一看是张三
民。喝了不少酒,舌头转动,眼珠儿转不动,傻子一样转着一只大拇哥,眼泪刷一下子就下
来了。他说哥,就说不下去了。他说哥,又说不下去了。张大民心里一紧,谁死了?他摇晃
三民的肩膀,拧三民的左耳朵,最后给了二民一个人嘴巴,啪嚓!三民的喉头跳了一下,就
哭出声音来了。
“我媳妇……”
“你媳妇怎么了?”
三民继续晃着那只大拇哥。
“我媳妇……”
“你媳妇有路子,我知道。…
“我媳妇……”
“我明白,她有路子。…
“路子……婊子!…
“你媳妇……”
“我媳妇是个婊子!”
张三民哭倒在大哥的肩膀上、,张大民不知为什么,有点儿欣慰。早就听出来了,不是
一只好鸟,是一只浪鸟!张大民在张三民的后腰上拍了拍,想起了儿时的情景,三民脖子里
让人灌了沙土,跑回家也是这样哭的。现在,他无法领着三民追出去,灌对方一脖子沙土
了。鸟固然不是好鸟,可毕竟是一只鸟啊!歌喉婉转,羽毛美丽,是做小婊子,还是竖大牌
坊,人家有人家的自由啊!张大民说别哭了,挺起来,擤擤鼻涕,说说,怎么好好的就成了
婊子了?张三民说了两个小时也没说清楚。大意是肚子疼,请了半天假,打开单元门一看,
媳妇正领着一个男的穿裤子呢,跟军训时候的紧急集合一样。张大民劝他想开点儿,别以为
就自己倒霉。这种鸟很多,有越来越多的趋势,随便挑一座居民楼看看,隔一个笼子一只,
可能邪火点儿,隔两个笼子一只,那是一定不会错的,不信就拉出来溜溜。张三民没想到有
这么多战友,听大哥一说,觉得有道理,慢慢就平静了。他底气不足地嘟囔,真恨不得杀了
她。张大民说千万别杀她,你要么放了她,爱飞哪儿飞哪儿,要么就给她拔拔毛,告诉她不
老实,拔光了算,别让她不知道你是谁!我建议你重找一只。不会叫唤都没关系,关键是要
品德优良,死蹲一个茅坑儿不起来,得是真正的好品种,就像我媳妇那样。张三民没有正面
回答他,走的时候只是连连叹息,早一点儿给她拔毛就好了,早一点儿拔就好了。晚上刚回
家,张三民就来了传呼电话。张大民没有醒过昧儿来,兴冲冲他说怎么看,你给她拔毛了
吗?
“哥,我们和解了。”
张大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哥,别告诉咱妈。”
手能从电话线伸过去,就抽他了!
“哥,我原谅小莎了。”
“什么鸟儿东西!”
张大民摔了电话,气得眼冒金星。那只鸟往三民嘴里拉了一滩屎,吧噔儿一下,丫没给
吐出来,丫给吃进去了!
作者: neathosalo    时间: 2005-5-16 00:32
张大民操心的事情便越来越多了。
张树六岁那年,家里又出了一件大事。张二民不生孩子,让山西人打得鼻青脸肿,自己
跑回来了。母亲不认识她老问你是谁呀,哪庙的,老在这儿坐着干吗?二民脾气强多了,说
话不梗脖子,三五句说到伤心处,便闷着头儿叭嗒叭嗒掉眼泪。张大民陪着她一块儿叹气,
你看你,不听我的,非要嫁一山西猴儿,让猴儿给挠了吧?非要拿存折喂一山西大叫驴,还
要气死我,我还没气死呢,山西大叫驴尥蹶子,把您给踢背过去了。现在怎么办?
“大哥,我的命好苦啊!”
这是过去那个张二民么?不过,尽管她左手俩戒指,右手仨戒指,胳膊上一根镯子,脖
子上一条链子,金灿灿的一嘟噜,身上却还是原先那股味道。在肉联厂大肠组的时候,都说
是肠子味儿,那是客气。现在猪场的干活,八格牙路,用不着客气,就直说那是猪粪是臭大
粪的味道了!金子都冒出屎味儿来了,她的命能不苦么?张大民还有一个意思不跟别人说,
只在半夜们着心口跟自己说,戴多少金子也是鼻青脸肿,我们云芳一粒金子没有,我们云芳
不鼻青脸肿!再者说了,那是金子吗?谁敢保证那是金子?拿几块烂铜充数罢了!
罢了。
山西人来了。灰西服,大戒指,大镏子,大链子,也是一片金光!一张嘴,出来俩大金
牙!他把点心和水果放在桌子上,把酒放在冰箱上,把两条烟放在凳子上,突然不知道应该
坐那儿了。他朝老太太鞠了一躬,妈!口音很浓,舌头上像勒着两根儿线一样。妈不理他,
只是郑重地发问,你是谁?哪庙的?他立刻不知所措,脸红脸白,像进了校长室的小学生
了。这个山西人给张大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最美好的印象便是,山西人也鼻青脸肿,
比张二民鼻还青脸还肿,真是彼此彼此,女貌郎才,皆大欢喜啦!张大民看张二民不理他,
便把他请到自己的小屋里,缓和一下气氛,也想顺便跟他谈一谈。山西人吃惊地看看石榴
树,小心地在床边坐下了。
“怎么称呼?”
“李木勺。”
“勺儿?什么勺儿?”
“舀蜂蜜的勺儿,我爹是养蜂的。”
“木勺先生……”
“你就叫我勺子吧,二民叫我勺子。”
“勺子……咱俩是头一回见面。上次你把我妹妹娶走了,也没打招呼,我就不追究了。
这回你把我妹妹脑门子打个大包,都青了,跟白洋淀的咸鸭蛋似的,我可就不想饶你了。我
这当哥哥的要好好批批你了。”
“该批该批!打也不冤!”
张大民对他的印象便越发美好了。
“贫下中农爱打老婆,这我们知道。可是,你跑到工人阶级家里来打老婆,这合适吗?
你也不问问,我们工人阶级同意吗?想打人,上了街看谁不顺眼,你打谁不行,干吗躲在屋
里打自己的老婆呀?工人阶级一专政,往死里打你一顿,你受得了吗?往后别打老婆,手痒
痒了给自己几个大嘴巴,舍不得打嘴巴就扇自己的屁股蛋子,又解了自己的气,还过了打人
的瘾,也没什么后遗症,多好!实在憋不住,你拿脑袋撞电线杆子,你跳到水库里喝一肚子
水,你哪怕拎根棍子跳到猪圈里揍老母猪一顿,把它揍残废喽……你也别打老婆!老婆是谁
呀?陪你干活儿,给你做饭,帮你出主意,甜的留给你吃,苦的留给自己吃,剩一口饭了也
给你多半口,她吃小半口,老婆容易吗?白天忙够了,晚上还陪你乐呵。你乐呵够了,爬起
来就打老婆,你算什么东西?你还是个人么你?你要再打我妹妹,我把你木头勺子撅两截儿
喽!我上山西霍县刨你们家祖坟去!”
山西人的眼睛闪烁着悔恨的泪光。
“该刨该刨!你是个好嘴!道理明,道理通。悔死啦,对不下二民,她是个好老婆!大
哥,你是不知道……我打她可比不上……比不上她凶哩!”
“我妹妹揍你了吗?”
“我不说。我丢人!”
“女的打男的我就管不着了。踉自卫有关的事我也不管。你们两口子的事还是得你们两
口子管,我说多了就不合适了。”
“你会说!说得明!大哥,你说说看……她扬着铁锹追我,我绕了三排猪圈也躲不过。
我一追她,她一翻就翻到猪场墙外面去哩!你给说说看……”
“上窜下跳的,都着什么急呢?”
“我们俩都想孩子!”
“想能想出来?打能打出来?得踏踏实实做工作,还得碰运气,蛮干不行。”
“运气赖!她赖我,我赖她。”
“给二民瞧过病吗?”
“瞧过三个医院,都没有病。”
“那就是你的毛病了。”
“我没有病。我家伙好使!”
“好使也不行。骡子好使,管什么?光撒种不长东西。想孩子就赶紧瞧病!”
“你好嘴。你说咋着就咋着。”
山西人答应瞧病。张大民答应陪山西人瞧病。两个人脾气相投,分手之际像刚刚拜了把
子的兄弟一样。出门的时候,李木勺指指石榴树,屋子不大,咋还下个柱?张大民谦虚地告
诉他,那不是柱,那是棵树。李木勺不胜唏嘘,你们城里人的日子真是不容易啊!
贫下中农终于觉悟了。
张大民在鼓楼附近打听了一家医院。第一次去,居然没挂上号。第二次俩人天不亮就去
了,又差点儿没挂上号。骡子太多啦!进诊室的时候,李木勺腿肚子转筋,非要拉着张大民
一块儿进去不可。张大民先好言相劝,见说不通,就把他往门里一推,玩儿去!……
四个月之后,李木勺领着张二民来报喜。他先给岳母鞠了一个躬,然后扑通跪下了,抱
着张大民的大腿就不停眨巴眼睛,想掉眼泪。张树在一边看着,突然冒了一句,卑躬屈膝!
把众人吓了一跳,这叫什么话?
“天才!我儿子会说大人话了!”
“大哥,他不是天才,是天才的娃儿,你是天才!大哥,二民怀上了,我谢谢你啦!”
“她怀上了你谢我干吗?”
“没有你她就怀不上!”
“闭嘴!怎么连屁都不会放了!”
“没有你,我吃不上神仙药。他们吃六百副药都怀不上,我吃了六十副就怀上了!没有
你就没有我。大哥,受我一拜!”
咚,真磕了一个头。爬起来,掏出了一把戒指,有五、六个。张大民只看了一眼,眼就
花了。他想干吗?全给我吗?
“大哥,拿着!你家三口人,六只手,一手一个。没啥送,小意思,多喂几口猪就有
了,圈里几千口,卖不清!这东西不赖,我看你们哪个手都空着,就缺它。大哥,你嫌少?
你嫌少我……”
“我倒不嫌少……不是铜的吧?”
李木勺急得张嘴就咬,挨着咬。
“铜的?大哥,咱俩是生死之交!铜的?大哥,你救了我一条命啊!铜的?大哥,你还
救了我老婆一条命啊!铜的?大哥……”
“别咬了!别咬坏喽!真不是铜的,我……我就挑一个,就一个!剩下的,你爱给谁给
谁。我就挑一个。”
张大民挑了一个小巧的,夜里往李云芳的手指上一箍,严丝合缝,棚壁生辉。云芳高兴
得不得了,却小声嘟囔,这合适吗?张大民说这是我的报酬,用仁慈和智力换来的。
勤俭节约外带抠门儿的张大民让艰苦朴素外带寒酸的李云芳戴上金光灿灿的9999成色
的大戒指了!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而欣喜的笑容。他们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了。不仅如
此,他们让妹妹和妹夫也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普天之下皆幸福了。

作者: neathosalo    时间: 2005-5-16 00:33
张树是高材生,不是天才,也差不多了。他功课好,爱琢磨事,喜欢刨根问底儿。后
来,张大民在电视里看到一个老红军,三天两头儿给学生们做报告,表情非常凝重。老红军
也叫张树。张大民再看儿子,看儿子那双早熟的眼睛,就有点儿浑身不自在了。两口子商量
妥当,给张树改名张林。张大民去派出所改户口本儿,半道进厕所小便。小便池的墙上写着
--张林是我儿!还画了一只四条腿的小王八!不行。不能叫这个惨名儿。张大民从厕所出
来的时候,他儿子已经叫张小树了。
张小树有一个好朋友,是张四民。张四民不爱说话,跟张小树却有说不完的话。吃饭的
时候,张小树老使唤别人。妈,给我姑盛一碗饭,爸,给我姑舀一碗汤。举着一双小筷子,
老给他姑挟粉条儿。云芳逗他,不给我挟我不要你了!他说我姑爱吃粉条儿,你爱吃肉,
妈,我给你挟肉。敷衍了事地挟了一块肉,又忙着去扒拉粉条儿了。张四民很疼这个孩子,
老给他买这买那,让张大民很不高兴。
“你老给他买。我们老不给他买。我们诚心不买,就等着你买,不就是这样吗?”
“下次不买了。这孩子真好,知道心疼别人。你和嫂子好福气……”
下次接着买。张大民有时探她的口风,让她把男朋友带家来,给大伙儿看看,参谋参
谋。她就红了脸,半天不说话。等别人把这个话茬儿忘了,她才小声说,我哪儿有男朋友
啊,就像自己跟自己叹气似的。张大民认为她有,这么好的女孩儿不可能没有,只是脸皮儿
薄,不熟不摘罢了。
第九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之后,张四民晕倒在九院的产房里。起初以为是贫血,深入地
一查,却是白血病,已经到不易救治的程度了。自从锅炉工被烫死之后,家庭再一次迎来了
严重的危机。痴呆症救了母亲,使她看不懂发生的灾难,也没有一丝痛苦。地到了嗜睡的阶
段,离吃屎的阶段已经为期不远了。剩下的人轮流到医院看护,老大三天,老二两天,老三
一天。老五忙,只在星期天与全家聚到医院,陪姐姐坐半个小时,说几句伤感话,或者说几
句转移注意力的话,说的听的都很难受。家里早就装了电话,老五出了一部分钱,别人出了
一部分钱。电话很好使,没有杂音,老五厚实的声音嗡嗡地传过来,就像没走远,就躲在冰
箱后头说话似的。装了这个电话之后,张副处长——他又爬上去一截儿——就很少回那个叫
做家的令人憋闷的地方了。
张三民坐在病房外边的走廊里,有医院的酒精味儿挡着,身上的酒气稍稍降低了一些,
脸却是酗酒者的脸,无论如何也是遮挡不住的了。这个没有出息的弟弟呀!张大民可怜他,
又恨他,懒得管他家里那些丑事。见了面就心软,不知道能不能帮帮他了。
“还不离?”
“不离。我耗死她!”
“耗死你自己了。”
“我不离,她就是我老婆。”
    “三民,跟她离了吧。她这么欺负你都不像欺负一个人了!揍她一顿,让她滚蛋吧!…
    “哥……我离不开她。”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哥哥,就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随时准备伸手借钱。张大民懒
得搭理他了。三民朝四民的病房那边偏了偏头,玩世不恭地哼哼着,人活着有什么劲呀,想
明白喽,混一天算一天完了!张大民心说滚你的蛋吧,思路却跟着顿了一下,是呀,人活着
有什么劲呢?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眼睁睁地要死去了!
    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作者: neathosalo    时间: 2005-5-16 00:34
张二民和李木勺也来了。李木勺把张大民拉到一边,说一些把兄弟的心窝子话,吃什么
好药,吃什么好东西,跟我说,我买!张大民难过得不行,拍着木勺的胳膊肘子只想哭,兄
弟,吃什么也没有用了。
张四民却很平静,只要家人在,只要同事在,脸上永远挂着苍白的笑容,像灿烂的纸扎
的花朵。生命正从她年轻的眼角悄悄溜走,她大睁着眼睛,要不停地凝视人间,让目光多多
地留下来。她拉着张小树的小巴掌,反反复复地摩挲,眼神儿令人不忍目睹,像告诉爱子的
亲娘一样。每逢此时,李云芳便拉着张大民出去,在走廊里乱转,不说话,怕一说话失声哭
出来。
张小树对病没有意识,以为小姑住几天便要回家,去过几次便知道事情严重了。毕竟是
聪明孩子,很直接很有力地触到了生死,一举一动都含着深深的畏惧了。
“姑,你不会死吧?”
“你说呢?”
“姑不会死!”
“为什么?”
“姑是好人!”
“好人就不死吗?”
“好人都不死!”
“说得对!好人永远活着!”
张小树振奋了片刻,又害怕了。
“姑,你要死了怎么办?”
“姑不死。”
“万一死了怎么办?”
“那姑就永远没有男朋友了。”
“姑,你有了男朋友再死,行吗?”
“行。我男朋友是谁呀?”
“我还没想好呢。”
张四民亲着张小树的手背,湿润的眼睛盯着孩子的小指甲,叮嘱自己别忘了告诉嫂子,
该给孩子剪剪指甲了。
“姑,你觉得我爸怎么样?”
“挺好的。”
“你喜欢他这样儿的吗?”
“他话太多了。”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姑喜欢个子高高的。”
张小树点点头。
“姑喜欢说话少的人。”
张小树陷入了沉思。
“姑,我要长得高高的高高的,行吗?”
“行!”
“姑,我要做说话少的人,行吗?”
“行!”
“姑,我要做你的男朋友,行吗?”
“行!”
“你喜欢我吗?”
“喜欢!好孩子……”
“姑,我永远喜欢你!”
“姑也是……姑忘不了你!”
张四民忍了多时的泪水缓缓地流下来,滴在孩子的手背上。这冰凉的泪水惊吓了孩子,
恐惧和哀伤终于暴发了。
“姑,你别死!”
“姑不死。”
“姑,你别死呀!姑!”
孩子在病房中号啕大哭,显得十分突然。李云芳赶来拽走他,哭声更大了。李云芳低叫
怎么这么不懂事呀,把他拽得跌跌撞撞,一进电梯却抱紧了孩子的脑袋,给你姑争口气呀;
给你姑争口气呀,说着说着自己也号啕了。

作者: neathosalo    时间: 2005-5-16 00:37
灾祸降临之际,也伴随着两件喜事。车间领导找张大民谈话,说干得年头儿不短了,嘴
损点儿,活儿地道,准备提他做副段长,已经报上去了。张大民芝麻大的官儿都没当过,一
听便有点儿晕头转向,连干不了让别人干吧之类的客气活都没说出来。走开以后颇为后悔,
觉得自己显得太馋了一点儿,好像盼当官盼了八百辈于了,实际上确实一次也没有想过,戴
领巾的时候想当小队长没当上,明显是不算数的。一想自己也要当官了,没有任何不舒服,
哪儿也不难受,脚丫子好像比过去还轻点儿了。正品着这件好事,突然想到天命不定,生死
无常,官儿算个屁呀!再大的官也是屁,是大屁!更何况一个破工段长,还是副的,领着一
群人一天到晚撅着屁股喷漆罢了!
另一件好事却不同,张大民先是震惊,随后便心花怒放,整夜没睡塌实,中间笑醒了好
几次。居民区要拆迁了。从消息下来,到户户落实,像一场秋风荡过,街墙上到处都是拆。
拆、拆的白灰大字,像往昔皇朝今人惊心动魄的斩、斩、斩了!
拆迁公司到家里来过四回、和蔼可亲、似乎处处都想为住户着想,做出要和住户联合起
来,一块儿占国家便宜的样子,量完了面积,核定了户口,给张大民家标定了一个三层的三
居室。老人一间,大龄女青年一间。三口之家一间,大家都说结局很好,不可能再好了,张
人民却不干。他的标准是一套三居室加一套一居室。或两套两居室。人家说你没有根据。他
说我有根据。人家问你有什么根据。他说我的根据是这样的——我儿子是天才,他已经跳了
一级,我准备让他再跳两级。他得找个地方踏踏实实地温功课,我儿子需要一个……书房。
说到书房,张大民觉得绕嘴,话一出口便羞羞答答的了。人家说国家没有给天才儿童准备书
房,他一生来就大学毕业也没有用。再说他才12岁。我儿干部1米66了,比我还高!人家
就笑了,他身高2米,你们两口子也得跟他在一个屋里对付。张大民非常痛心,这么对付天
才,国家迟早得后悔啊!拆迁公司的人深表同感,咱们先把合同签了,让他们后悔去吧!张
大民坐下来签合同,真实的念头只是略感不足而已。居室是烙饼,书房是大葱,大上掉烙饼
卷大葱固然很美妙,光掉个大烙饼也可以了,总算比饿肚子要强得远了。
好消息带到病房,引出了始料不及的后果。明明知道住不成了,张四民却描绘了未来的
房间,叮嘱周围的人为她布置。看不见的屋子成了美景,在临终前深深地吸引了她,也满足
了她。弥留之时,心中已经没有别的事物,只有断断续续的两个字,窗帘。买了贵重的窗帘
拿来,她摸着,轻轻摇头。突然想到她喜欢绿色,赶紧换了绿丝绒的一种,她小心摸着,又
轻轻摇头。李云芳心思细微,去布店撕了一块最便宜的混纺布,淡淡的绿色,很薄,几乎要
透明.,张四民手指一触便不撒手了,抓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看着,就像看自己
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一样。她说不出话,只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似乎与淡淡的布
融为一体了。死前回光返照,竟然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那是她一生的总结,也是赠给张小
树最真切的遗言了。
“姑走了以后,你要帮我打扫房间啊!”
张小树拉着姑的手,已经不会哭了。追悼会很隆重,来了很多人,净是不认识的人。张
大民没有让母亲去,怕她出丑,结果却是自己出了丑。家人在医院哭的时候,他没有哭。往
围满鲜花的遗体身旁一站,他觉得不对劲了。来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人是她的男朋友。他总
认为她是嘴上说没有男朋友,他还认为她没有男朋友也没什么。现在他知道她是真的没有男
朋友,而没有男朋友对她来说真是太不公平了,对这么好的女孩儿太不公平了,对我妹妹太
不公平了!张大民像村妇一样大哭起来。他看着妹妹苍白凄苦的侧脸,哭得昏天黑地,把张
小树都吓坏了。
事后,九院的同事们纷纷议论,张四民挺漂亮的,她哥怎么长那样呀,矮得跟坛子似
的。还有人说,那人是谁呀,是她乡下的大表哥吧,哭得跟傻帽儿似的!张大民确实出尽了
丑,,然而,秀丽而不幸的先进工作者,毕竟在哥哥高亢而粗鲁的哭声中平静地远主了。她
哥哥对得起她了。
拆迁公司的人来到家里,先给活人鞠了一躬,又给死人的相片鞠了一躬,然后说对你们
的不幸表示最衷心的慰问,谨请节哀,坐下来签合同吧。张大民一愣。签什么合同?不是签
过合同了吗?
“那是草签,不算数的。”
“够罗嗦的,签就签吧,签哪儿?”
“……把名宇写这儿。”
“等等……什么时候三间变变变变……变两两两……两两两间了!操你们的姥姥,我们
还没销户口呢!我妹妹骨灰还烫手呢!”
没有家里人拦着,张大民就把那穿西装的黄口小儿剁了。邻居们也很吃惊。张大民举着
菜刀满院乱追,拆迁公司的小伙子满世界乱窜,大皮鞋都跑掉了。这不像大民子干得事儿
呀?他是砖头拍脑袋上都不知道还手的主儿,今天这是怎么了?明白了,心疼他妹妹呢,受
刺激了!
强制拆迁那天,张大民抱着石榴树不下来。推士机把小房都推塌了,他还挂在树枝上摇
晃,像一只死心眼儿不开窍的土猴子。他像煽动暴乱一样慷慨陈辞,一字一泪——我妹妹把
沙发都挑好了;我妹妹把壁挂都挑好了;我妹妹把窗帘布都挑好了;我妹妹……你们不能这
样对待我妹妹呀!我们把房子还给我妹妹吧!同志们;我妹妹死不瞑目呀!
强制人员一点儿也不生气,不慌不忙地凑过来,都笑话他。活人的房子都不够住,还给
死人要房子,做什么梦呢!把糊涂虫从树上捏下来,让丫好好醒醒!五六个大小伙子揪住四
肢,七手八脚地把他给抬下来了。张大民找不着台阶,索性破釜沉舟,鲤鱼打挺儿,杀猪一
样嚎起来了。
“你们不能夺我妹妹房子!把三居室还给我们!那棵石榴树是我爸爸种的,你们不能铲
了它!把三居室还给我们吧!您就让我们住个三居室吧,我儿子是天才,我得给我儿子拾掇
一间书房呀……求求你们啦!大叔大爷祖宗哎,可怜可怜我们吧……”
强制人员更笑话他了。呆会儿妹妹,呆会儿爸爸,呆会儿儿子,您惦记得还挺全?有本
事惦记点儿自己的脸面呀?这会儿求爷爷告奶奶了,晚了!舔我们脚丫子也没用了!吃窝头
去吧,你!
恰好一位视察的领导干部在场,远远地看着,十分忧虑。这个同志怎么这么不懂法!怎
么这么不懂法!你们要加强普法宣传,重在教育,重在和风细雨,雨露滋润。当然,对那些
害群之马和胡搅蛮缠的人,绝不能心慈手软,要毫不留情,加强力度,狠狠打击,从而发展
大好形势,维护安定局面,把我们的各项工作推向前进,向……献礼!哗,鼓掌!
害群之马张大民咎由自取,被行政拘留,给关到黑糊糊的铁笼子里去了。进了笼子冷静
一想,觉得实在出丑,比在追悼会上还丑,不胜懊悔。
两个礼拜之后,害群之马姗姗归巢,面孔微黑,胳膊稍细,两限炯炯有神,就像刚从海
滨度假归来一样。他担心老婆会披着被面儿迎接他,结果发现两居室井井有条,老婆正扎着
围裙给他做鱼呢!老婆用锅铲杵他的脑门子,恨得咬牙切齿,你一个小蚂蚱,乱蹦什么呀!
“就算我乱蹦,就算我蹦水里了!可是……谁也没告诉我那水是开的呀!”
张大民坐下来,老觉得屋子里缺东西。噢,想起来了,石榴树不见了。今非昔比,在一
间没有树的屋子里过日子,是一件多么无聊多么无趣的事情啊!张大民想他亲爱的树了。

作者: deveitu    时间: 2005-5-16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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